洞察气象,一直是人类的一种高级智力游戏,自古以来汇集了不可胜数的“高级玩家”。天气谚语,是本着高手在民间的理念所进行的思想和智慧“众筹”。其实,天气谚语也具有自净能力,在传承和应用的过程中悄悄地与时俱进。天气谚语,我们既要吸纳它的科学营养,又要品味它的文化回甘。
我们为什么会有一种先贤崇拜的“好古”心态?费孝通先生在其《乡土中国》中是这样阐释的: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不但是人口流动很小,而且人们所取给资源的土地也很少变动。在这种不分秦汉,代代如是的环境里,个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经验,而且同样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经验。一个在乡土社会里种田的老农所遇着的只是四季的转换,而不是时代变更。一年一度,周而复始。前人所用来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尽可抄袭来作自己生活的指南。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愈值得保守。于是“言必尧舜”,好古是生活的保障了。我自己在抗战时,疏散在昆明乡下,初生的孩子,整天啼哭不定,找不到医生,只有请教房东老太太。她一听哭声就知道牙根上生了“假牙”,是一种寄生苗,吃奶时就会发痛,不吃奶又饿。她不慌不忙地要我们用咸菜和蓝青布去擦孩子的嘴腔。一两天果然好了。这地方有这种病,每个孩子都发生,也因之每个母亲都知道怎样治,那是有效的经验。只要环境不变,没有新的细菌侵入,这套不必讲学理的应付方法,总是有效的。既有效也敢不必问理由了。像这一类的传统,不必知之,只要照办,生活就能得到保障的办法,自然会随之发生一套价值。我们说“灵验”,就是说含有一种不可知的魔力在后面。依照着做就有福,不依照了就会出毛病,于是人们对于传统有了敬畏之感了。如果我们在行为和目的之间的关系不加推究,只按着规定的方法做,而且对于规定的方法带着不这样做就会有不幸的信念时,这套行为也就成了我们普通所谓“仪式”了。礼是按着仪式做的意思。“礼”字本是“从豊从示”。“豊”是一种祭器,“示”是指一种仪式。基于传统,不计缘由,唯求“灵验”,不必知晓由此及彼的因果律,只需依照由此而彼的相关性。信奉和敬畏“灵验”背后的魔力,并虔诚地以礼仪待之。
我们的气候理想是风调雨顺。谚语说:“夜雨昼晴,天下太平。”希望天气不要对人有丝毫打扰。最好的天气,是人们可以安闲地忘记天气。人们希望天气是温和的、宜人的,春如恩诏,夏如赦书。但我们所处的雨热同季的季风气候,是两种极致的叠加。它在以阳光雨露高效养育万物的同时,也有气候的变率大、天气的极端性强等特点。
于是,与其他地方的人相比,我们的前辈更是以敬畏之心,小心揣度,仔细划分,认真归纳,将逐渐累积的智识,融入节气和谚语。逢岁暮,母亲总会到邻里香火鼎盛的福德祠,索讨一本农民历,并喃喃叮嘱我多多参酌,不可不忌天象,徒增错难。对于在深山里农耕的母亲而言,那是祖先的生活识见。那一本鲜黄封面的薄薄小册,静静地成为维持家庭运作的小依归,无关乎信仰,只因那古老节气里潜隐着大自然的习习生气。天地之大,万物俱载。不风不雨,民复食土。既风既雨,乃得其所。数风数雨,人民其苦。若夫太平之世,五风十雨,市井晏安之时,得是书以课卜阴晴,亦是隐居一乐耳。天行有常,并不以宜人为律。没有绝对的好天气,也没有绝对的坏天气。晴很好,亢则旱;雨不错,霪则涝。久晴盼霖,久雨盼霁。我们通常以自我得失来衡量天气的好坏。悉心找寻天气的规律,为人们推测阴晴冷暖,让预见成为一种生活品质甚至生命保障。倘若气象能够像人们期盼的那样五日一风、十日一雨,一幅太平景象,那么手捧一本占卜天气的谚语书,闲适地晒晒太阳,喝喝茶,也算是隐居生活中的一桩乐事吧。
曾经的观云相雨的俗谚,未必能够被归为雅言,未必能够被收纳为现代意义的卜天之术,但是那些言语,有性情,有妙趣,既接天气又接地气,透露着先人看待世界的思想轨迹。希望它们,如同风土故事一样,活着。起初,最令我震惊的天气谚语,是人们熟知的“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且不说准确性有多高,当时就觉得:这是历史上的哪位大神说的?思维如此灵动和跳跃。居然可以想到要去捕捉这个150 天跨度的天气韵律!那种不满足于“翌日有雨”的渴望,那种渴求预知的不安分, 催生了挣脱定式的智慧。我觉得它最具光彩的,或许并非预测的准确度, 而是思维的自由度。
Wer auf den Wind achtet,der säet nicht,
wer auf die Wolken siehet,der erntet nicht.
He who pays attention to the wind never sows his seeds,
he who watches the clouds never harvests his crop.
(关注风的人从来不播下种子,关注云的人从来不收获粮食。)
靠天吃饭,不是不需要关注风云,而是不能仅仅关注眼前的风云。当然,很多天气谚语,并非用于占卜或预测,而只是一种描述,甚至只是借用天气“起兴”,以其现象、规律、道理来解读问题,借助气象,品味万象,属于旁征之征、博引之引。绝不要小看天气的重要性。如果不经常变天,90%的人不知道如何开始一段对话。英语中的一个短语shooting the breeze,不是向微风射击,而是闲聊天。我曾问网友:“你最熟悉的天气谚语是哪条?”重复率最高的回复,居然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暂且可以把天气谚语分为两类,一类是看云识天的,另一类是由天及人的。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云能飞过的山,都不能算高山。表面上说的是云,但实则说的是关于人的道理。老子说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起初的本意也不是诠释强盛的风雨难以持续,而是说天亦如此,何况人乎?
Face like thunder.(直译:电闪雷鸣的脸。)
说的是Being clearly very angry or upset.(情绪愤怒或者烦躁)。
Under the weather.(直译:在天气中。)
说的是Feeling unwell, sad or lacking energy(痛苦或无力的状态)。
Chase rainbows.( 直译:追逐彩虹。)
说的是Try to achieve the impossible(干那些干不成的事)。
Head in the clouds.(直译:脑袋在云里。)
说的是Have unrealistic or impractical ideas(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Snowed under…… 说的是Having too much to do,事太多,人太忙。
所谓天气谚语,也并非每一条都是推测天气或气候的判据,其中有很多便是当时人们对气象的感慨和实况描述。例如1796 年(嘉庆元年)浙江临安大雪,于是当地流传起一句谚语:嘉庆元年,积雪齐檐。是说春天来了,农活儿忙了,媳妇顾不上梳洗打扮,显得有点丑,只是家中的调侃。哈哈,遗憾的是,气象局缺少关于“枕边风”的观测资料。
当然,狭义的天气谚语,便是具有占卜或预测意味的谚语。有些谚语历史悠久,在流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朗朗上口的韵语化。有些带着地域性显著的乡土气息,不求优美,唯图灵验。有些谚语,是几乎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谓“通行谚”;有些谚语,却有着离开本地便“水土不服”的局限性;有些谚语,可以与气象学原理不谋而合;有些谚语或许并无科学基因;还有些谚语,随着气候变化,需要与时俱进。其实在古代,人们在应用天气谚语的过程中,也在不断验证和修正,所以才会有“颇准”“甚验”“屡验”“不验”“屡不验”的评语。没有充分个例进行验证的谚语,便会被贴上“未验”的标签。可见,人们并非仅仅止于先贤崇拜,而是通过实况对谚语进行检验和甄别,这正是基于实证的科学精神。现今依然存续的天气谚语,根据一些学者的搜集和统计,应该不少于40000条。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天气谚语已不再是人们观云测天时所倚重的手段。在都市之中,天气谚语已然变得模糊和陌生。即使在乡村,天气谚语也已成为老人口中念叨的“老话儿”。如果说某些农事谚语还是老人家意念中的农事指南的话,那么很多天气谚语已渐渐尘封,能够信手拈来,以此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许有些人,下意识地鄙视那些风土的谚语,视其为迷信或臆断。毋庸讳言,很多谚语、很多关乎气象的旧俗,确实有违如今的时代逻辑,有些让我们感觉浪漫到虚幻,有些则粗陋到喜感。翻阅旧书,品读一些天气谚语,品味其精妙与局限,带着包容和感恩之心去抚触那些曾经滋养过、护佑过年景和岁月的遗存,与科学无悖。谚语中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只是我们渐渐地疏离了它们,才会觉得天气谚语中只留存了一些最肤浅或者最功利的“一招鲜”。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其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我在微博上的标签,十个字:民以食为天,我以天为食。要琢磨天气,还要琢磨前人曾是如何琢磨天气的,有时琢磨得很孤独。不过,云行路千条,我走一条路;云比我逍遥,我也不嫉妒。通过一些国家的气象主播、记者、作家以及一些粉丝,我也搜集了数量比较可观的国外天气谚语,希望在品读天气谚语的过程中,将其融会贯通,毕竟人们在认识气象的思维上存在诸多交叉与暗合之处。英语中的一则谚语,我很喜欢:三月,来如雄狮,去如羔羊。形容三月初还是风雪交加,而三月末却是丽日和风,很传神地描述了气候特征。年轻时,品味我们的天气谚语,自豪到有些轻狂,潜意识中觉得天气谚语中的灵动思维和巧妙逻辑或许是我们独有的。后来发现,无论对于天气韵律的捕捉,对于物候次第的借用,还是打磨谚语过程中的修辞和声律技巧,我们皆需待之以温情和敬意。乔布斯演讲中引用的那句话:Stay hungry,stay foolish !有人把它翻译得很优雅:求知若饥,虚心若愚。我还是更喜欢它的通俗直译:保持饥渴感,保持愚钝感。
以饥渴感和愚钝感,重新品读天气谚语。“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者渐渐冷,等到惊悟,已过了一季”。但如今气象,往往不是慢慢热或者渐渐冷,而是热得很突兀,冷得很急促。天气带给我们的“惊”更多了,但我们借助天气得到的“悟”却少了。只因为我们常常只惊而未悟。谚语的很多内容与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但谚语所承载的理念却并不浅陋和古旧,简洁、鲜活、亲近生活情境的描述方式,易于记述和传播,这在现今依然清雅。让科学更流行、更亲民,使人们有时可以DIY(自助式)地体验和理解天气气候的现象和规律,我们的气象信息传播不也需要一些谚语手法吗?找寻并品味谚语,不只是甄别或评述某些谚语的精妙或悖谬,更重要的是,走近谚语所代表的家常视角、平民思维、乡土情结。【内容来源:本文内容整理自《中国天气谚语志》宋英杰/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版权归作者及本书所有 转载请务必注明作者及作品出处】在这里,读者不仅能看到关于“天”的科学知识,更能了解与日常息息相关的气候、物候、天气等随时代的演变和发展。这本书也将填补业界空白。宋英杰,中国气象局气象服务首席专家,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节目主持人。1988年起担任中央气象台预报员,1993年成为我国第一位气象节目主持人。2004年在“我最喜爱的气象节目主持人”全国性评选中获得最佳主持人“气象先生”称号。2012年荣获播音主持界最高奖“金话筒奖”。科研及业务之余,担任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和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兼职教授。宋英杰以其专业背景、知性形象、自然诙谐的语风赢得了观众的喜爱。他对节气、谚语、月令等气象相关传统文化遗产潜心钻研,希望优秀的传统文化依旧润泽着我们对于万千气象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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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史客儿